□ 范选华

那天，几个兄弟相约川菜馆小酌。酒酣耳热，意犹未尽，遂加酒加菜，问起老板娘还有啥素菜，老板娘答曰，地瓜藤。

老板娘嘴里的地瓜藤，扬中人眼里的猪吃食。哈哈，你别笑，我们小时候暑假里“调猪把食”，每天都要去钩山芋藤，钩回的山芋藤切碎，与开水冲泡了的米糠、麸子等精饲料一起放进猪食桶里，加入凉泔水调和均匀，倒入猪食槽。顷刻间，猪圈里就会传来“吧唧吧唧、咕嘟咕嘟、呼啦呼啦”的猪界进食“交响曲”。现在想来，难怪猪对山芋藤久吃不厌，这玩意儿还真是美味！

山芋，夏初扦插。父母将自留地深翻碎土起垄，垄顶上开出两道苗沟，苗沟里农家肥“打底”。到街上买来一把把根茎泛紫叶儿碧绿的山芋苗，一根根地分为两行斜插在苗沟里，再用小锹覆土。栽好后的山芋苗蔫头蔫脑的，用粪桶挑来河水，一棵棵地把水浇透，天把两天的功夫山芋藤就“翘昂昂”的了，扬中人称之为山芋苗“活棵”。

随着气温的升高，“活棵”了的山芋苗恣意拔节，野蛮生长。那藤蔓匍匐着，占领了整片垄地，一如那河边青桐上的凌霄花，频生了满树柔嫩的叶芽，遮天蔽日。

山芋藤“疯长”不是好事，俗话说“只长秧子不结薯”，必须打尖、提蔓。扬中人种山芋，没有这么多文绉绉的词儿，来得直接，却更为形象生动。

打尖，我们叫“钩山芋藤”。小时候只晓得钩山芋藤是为了喂猪，却不知道这里蕴藏着“大智慧”：把疯长的藤蔓叶子钩回去，主要是控制山芋藤吸收营养，把更多的养分用来长山芋。

更为有趣的是，扬中人还会不厌其烦地去翻山芋藤。钩山芋藤时顺便会翻山芋藤，夏日山芋藤长势正旺的时候还要特地去翻山芋藤。后来才知道这翻山芋藤专业术语叫“提蔓除根”，让每根藤只长有一处根茎，这样结出来的山芋才能多而大且甜。翻过藤的山芋，叶面反转着，藤蔓的气根蔫巴着，可不出两日，那垄又蓊蓊郁郁了。

烈日炎炎，大暑生煎。躺在堂屋电风扇下看书的我，看见母亲带个草帽又去翻山芋藤就很纳闷，“大热的天，您啦不好在家歇歇啊，那山芋藤长得好好的，干嘛要翻啊”？

母亲看我一脸的不解，“你看你的书，我去翻一哈子就家来，不翻长不出好山芋”。地里长的山芋、黄豆抑或是水稻，要除好几遍草，这我是知道的。独独这山芋，为什么要去翻它，难道是需要透透气？我也戴个草帽，跟着母亲来到山芋地里看个究竟。

母亲沿着山芋垄子，将山芋藤从中间拎起来再放下。我也有样学样，弯下腰来拎那山芋藤，没想到，那藤每一片叶子下面都有细细的根须，一根长长的藤你不用点劲还真拎不起来。

这时，母亲告诉我：“翻山芋藤，就是要把这些气根须子拔出来，防止它们扎根抢营养，长出许多小山芋。”我笑道：“这不是好事嘛，这藤像竹鞭一样，长出一串又一串山芋，不是更好啊？”

母亲笑了，“你这小伢，净说混话！一根藤就那么点营养，如果每个气根都长一串山芋，那山芋还没得芋头芽子大呢！这就像人一样，做什内事情都要专一，不要有太多想法，否则啊，什内事都弄不酱样！”

没想到，跟着母亲翻了一次山芋藤，竟上了一堂人生哲学课。

我们小时候不仅会钩山芋藤、翻山芋藤，还会“玩”山芋藤。现在的孩子可能会问，山芋藤怎么玩？找那垄上长得最高的晶莹饱满的茎杆，从藤蔓上摘下来，大约一公分左右折一段，把藤皮里面的杆肉去掉，留半边藤皮，再保留一段同样长的完好茎杆，如此循环，一根软软的可以挂在耳朵上的山芋“耳坠”做成了，也可以许多根山芋藤用线连起来挂在脖子上，那就是山芋“项链”了。

“玩”山芋藤有时是要付出代价的。掰开山芋藤的茎杆，或者揉那山芋叶子，里面都会有白如豆汁的浆冒出来，这浆黏黏的，沾在衣服上难洗，弄到手上更不用说了，一会儿就变得黑乎乎的，像乌鸡爪子一般。这手指在那个洗洁精都不知道是啥的年代要“黑”很长时间，课上老师喊了到黑板上写作业时，都羞于露出来见人。

“玩”山芋藤时孩子们各显神通、乐在其中，等到手指尽黑，衣服染斑，才知道这下回家可能“一顿死逃不了”了。尽管如此，昨天刚跟父母“招供”的孩子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实验”，因为我们总想弄明白，这白如豆浆的山芋藤汁怎么一沾手就变得乌黑了？

后来，我们化学老师告诉我们，这“魔术”般的山芋藤汁之所以瞬间“白”变成“黑”，是山芋藤叶含多酚氧化酶，接触空气后发生酶促褐变反应，生成黑色素类物质所致。

半懵半懂弄明白这个“真相”没多久，让我们讶异不已的事情出现了。学校里有人说，山芋藤一委好吃！边说还边砸吧嘴，好像余味未消似的。当晚回来问母亲：“山芋藤个好吃嘎？”母亲不禁哂笑：“你说呢？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想吃都没得哦！”虽然好奇，那次我没缠着母亲，非要她弄个山芋藤给我吃。

平生第一次吃山芋藤，是结婚后好多年，老婆从娘家回来，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今晚炒个你没吃过的菜给你尝尝啊。”我探过头去，想看看是啥新鲜玩意儿。老婆赶紧推我出厨房，生怕我看穿那塑料袋子里的秘密。不一会儿，“呲啦”油响，爆炒声毕，老婆端来一盘色泽翠绿、清香弥漫的茎杆做成的菜。我搛了几根，细细品味：“你从哪块弄来的山芋藤？”老婆嗔道：“啊哟喂，没得了呢，你怎啊晓得是山芋藤的？”我“苦大仇深”道：“平生吃山芋藤是第一次，玩山芋藤好多年啦！”

又过去了好多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次山芋藤，那滋味也越来越熟悉，如童年里手上洗不掉的浆汁，深深地烙印在我中年渐去的人生里，陪伴我度过即将老去的岁月，不断滋养我思亲念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