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建农
童年的记忆一直与土生土长的秧草有关。小的时候,母亲每天起得很早,为全家人煮一锅粥,一碟她亲手腌制的咸秧草摆上桌,让我们姊妹几个吃了上学去。对世代生活在扬中这座长江小岛上的人们来说,扬中的咸秧草是寻常人家餐桌上的家常小菜。它以其鲜、香、脆、嫩的口感,给岛民们的舌尖带来绵长的温情记忆。这碟小菜的背后,是扬中独特的饮食文化与生存智慧。
在物资匮乏的岁月里,生命力旺盛、季节性强且产量高的秧草,成了重要的食物来源。人们将富余的秧草晒干、加盐、腌制保存,意外地成就了这道风味独特的咸菜。在饥荒年代,它一度被称为“救命草”,承载着一代人苦难岁月的深重记忆。咸秧草的主料是新鲜秧草。属苜蓿,南方多种植黄花苜蓿,又称南苜蓿。它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名字:上海叫它“草头”,镇江人呼它“三芽菜”。而在扬中,因其常种植于秧田作绿肥用,故得名“秧草”——秧田之草。咸秧草,在一个“咸”字,在一个“鲜”字是做文章。不能太咸,但要有鲜味,这鲜要做到从自然食材中提炼出自然的鲜气,而不是靠化工佐料来提鲜。传统腌制咸秧草,工序繁复:分拣、晾晒、切段、揉搓、拌盐,再层层压实入缸、密封发酵。历经6到8个月时间的沉淀,丰富的氨基酸悄然生成。开坛之时,但见色泽金黄,鲜香扑鼻。此时若加入新摘的蚕豆、花生或青黄豆一同烧制,味道更是锦上添花。在往昔清苦的日子里,有这样一碟用心制作的小菜,已然难得;即便在物质丰盈的今天,它依然不失为餐桌上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然而,真正将这道“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小菜推向广阔的市场,使其成为扬中特产走向四方,则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个机遇。
1998年,国企改制浪潮席卷全国,下岗的阴影也笼罩了我。吃了二十多年“大锅饭”的我,最终未能躲过这场冲击。前路茫茫,何以为生?一日早餐,面对桌上那碟毫不起眼的咸秧草,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现:我何不将它商品化,像涪陵榨菜那样销往全国?经过反复思量,我于2000年初,忍痛离开国营厂,自主下岗,成立咸秧草食品公司。
万事开头难,主意已定,但创业启动资金从何而来?父母是中学教师,能力有限,我自己的工资区区几十元,囊中羞涩,且没有技术,又缺少人脉。我最初的设想还是很理想化,要买真空包装机,印制包装袋,添置杀菌灯、包装箱。纸上谈兵容易,每一件事要落到实处谈何容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于是我四处筹钱,从南通购回机器,租下厂房,申领执照。这才发现,食品生产许可门槛重重:厂房面积、工艺流程必须达标,更衣室、预进间、消毒池、无菌室、化验室、配料间、原料库、成品库、炒制间……要求繁多。一个月里,我几乎天天奔波于卫生、工商部门之间。终于,那张“望眼欲穿”的执照艰难到手。当第一批袋装咸秧草出世的时候,从品相到味道,我是有信心的,但销售却成了拦路虎。商场采购部将我的秧草拒之门外,商场要求提供证件、质检报告、产品认证等手续,还需缴纳高额入场费。无奈之下,只能再次筹钱、补办手续。几万元砸进去后,产品终于挤进了商场琳琅满目的货架。
解决了上架难,接下来更难的是卖出去的货要资金回笼,否则我没有钱投入下面的生产。一周后,我没有等来好消息,等来的却是商场的电话——不是催货,而是勒令退货!原来袋内的黄豆变质发酵,导致产品鼓胀,已无法食用。在资金极度困难的当口,迎头浇下的是一盆退货的冰水。望着被扔进垃圾桶的一堆成品,我的心在滴血,全是借的钱哪,那种锥心刺骨的疼,我无法忍受,难过了很久。连续的失败,让我看清了症结:技术不过关,灭菌消毒不到位;产品口味未达预期;市场定位模糊不清。然而,当我明白问题所在,决心重整旗鼓时,已是囊空如洗,债台高筑。人情冷暖,越是困顿,越难借到分文。穷途末路之际,妻子也因我失败的创业离我而去。
我净身出户,租住在一间仅容一床的小储藏室,月租200元,却连房租都付不起,吃饭的钱也没有。举目四望,借贷无门。万般无奈下,我想起了普济街上的夏福贵老人。夏老年逾八旬,与我乃是忘年交。早些年我在食品公司开店时,曾向他集资数万元。2000年初我关店创业,第一时间连本带息将钱送到他家,老人深受感动,紧握我的手说:“以后需要钱,尽管来拿。”即便如此,我也不敢多借,我怕日后还不起,心中沉甸甸的。厂里原先雇的几个工人,因发不出工资,全部离开。偌大的厂房,只剩我一人,像只落单的雀儿苟活着。每日只能吃两餐,以路边三轮车粥摊上5毛钱一碗的稀饭勉强裹腹。夏夜,我独自骑着自行车来到长江边,坐在寂寥的江堤上,四野无人,望苏北的隔岸灯火闪烁,江上船只的马达声轰鸣而过,微风拂面,些许惬意。这辽阔壮丽的江景,却丝毫无法缓解我内心的悲伤、孤独,压抑到极至的心潮,如江水般涌上心头,悲从心来,我刹那间想到了离开这个绝望的世界,与江水拥抱,一了百了,从此解脱。我双手掠过江水,凉凉的。然而,正是这凉让我警醒,人这一生,谁不曾受过苦,含过冤,遭过罪,背过锅,当过替罪养?那么他就没资格在这世上走一遭。一个闪念,也许会与这个世界挥别,然而,我想到欠下的债务,尤其是夏老那样善良的老人,我怎忍心一走了之?泪水无声地滑落,那份蚀骨的孤独与绝望,只能靠自己慢慢地嚼嚼碎,咽下去。对咸秧草倾注的心血与执念,早已超越了赚钱的初衷。我只想让它活下去,发展起来。它就像我无力抚养的孩子,不忍看其夭折,宁愿送与他人。
咸秧草命运的齿轮终于在2004年初开始转动。有一天,我去拜访同行朋友顾总,我聊起咸秧草。一番介绍后,他表现出浓厚兴趣,但不愿合伙。我当即表态:只要能把产品做出来,怎样都行!几番商议,我将前期投入18万元的公司,以3.8万元的价格(分期支付)全盘转让给了他。顾总接手后,雷厉风行。他聘我为生产厂长,聘请赵总为总经理兼销售经理。随即投入资金:聘请无锡江南大学专家,设计精美礼盒包装,延请恒顺酱醋厂的退休调味大师优化产品配方——这恰恰是我想做而无能为力办的事。更关键的是,顾总投入重金进行广告宣传,产品尚未上市,名气在扬中已家喻户晓。这为产品上市后的火爆埋下了伏笔。
2004年国庆,产品隆重推出,一炮走红。仅仅春节前的3个月,便收回了全部成本。顾总的市场运作能力,令人叹服。我在顾总公司做了几个月厂长,月薪八百元,对于偿还十几万债务无异于杯水车薪。此时有人点拨:你懂工艺,懂销售,何不自立门户?深思熟虑后,2005年4月,我离开了公司,决心再次创业,依旧是两手空空。幸而有了对咸秧草产品的深刻理解,这次很快找到了几位合伙人。然而好景不长,产品尚未铺开,合伙人之间便生龃龉,陆续退股。我只能引入新合伙人,用新资金置换旧股,最终形成三人合股的局面。我以技术入股并借款补足部分资金,担任总经理。也或许得益于顾总前期广告对咸秧草市场的培育,产品上市后销售形势一直喜人。咸秧草的成功,我与顾总可谓相互借力,共同受益。两年后,我收购了另两位合伙人的股份,实现独资经营。2008年初,我终于还清了所有债务,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车子。
如今,扬中生产咸秧草的公司已发展至三家,产业初具规模。更令人欣慰的是,它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种植秧草的积极性,实实在在地带动了乡亲们增收致富。当年田埂间的“救命草”,历经岁月的揉搓与市场的洗礼,终于蝶变为扬中一张闪亮的地方名片。这碟源自江岛深处的家常小菜,不仅滋养了一方水土,也最终成全了一个在绝望中未曾放弃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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