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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恒俊
长江的水,年复一年拍打着江边的沙滩,把母亲的日子泡得又咸又涩。而父亲,是那浪里最不安分的一块石头,总在她心上撞出些血痕来。
父亲十四岁那年,初小的课本还带着油墨香,人已站进了八桥街竹壳厂的工人队伍。竹篾在他手中翻飞,编出一个个圆整的热水瓶壳,少年人的力气裹在蓝布褂子里,连眉眼都带着劲。母亲说,那时的他是真好看,站在一群工人里,像刚抽条的青竹,直挺挺的。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就这么被这根青竹绊住了脚,铁了心要跟着他回江边沙滩去。舅舅一家把话都说透了,沙滩上的日子是吹着风嚼沙子,可母亲认准了人,谁也拉不回。
后来有了我和弟弟这对双胞胎,父亲倒也有过一段亮堂日子。十六岁当上生产队会计,他总把账本揣在贴身的口袋里,工分薄上的甲字、乙字劳力,被他的笔尖描得工工整整。他常对着我们炫耀:“全队人的口粮,都在我这账上呢。”那时他眼里的光,比晒在沙滩上的日头还烈。
可日头会西斜,人心会走岔。不知是谁先递来了骰子,骨牌碰撞的脆响像勾魂的铃,父亲一步步陷了进去。家里的日子本就靠着几分薄田和他的工分钱撑着,被他这么一赌,很快就见了底。有次他输得精光,红着眼冲回家,恰逢我和弟弟哭闹着要吃的。他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把揪起我的胳膊就往江边拖,嘴里嘶吼着:“养不起了!养不起了!扔到江里干净!”当时我虽然才三四岁,但也吓得直哆嗦,眼泪糊了满脸,只听见母亲疯了似地扑上来,死死抱住他的腿,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你要扔就先把我扔下去!这是你的种啊!”她的声音劈了叉,混着江水的呜咽,最后竟跪在地上,死死把我护在怀里。父亲被她的疯劲镇住了,愣了半晌,甩开手蹲在家门口路上,发出困兽般的呜咽。那天天很阴,江风吹在身上像刀子,母亲抱着我,后背的衣服全被冷汗浸透了。
他开始东家借西家挪,后来竟把主意打到了生产队的余粮和公款上。八十年代初的风,带着霜气。父亲挪用公款的事被捅到了乡政府,公安来了人,把他带去扬中县的雷公嘴小岛上劳改。那一个月,母亲总在灶台前发呆,火钳把锅底戳得叮当响。乡邻路过门口,说话声总像故意放轻,却又偏偏能飘进房子里。我们姐弟几个上学,总低着头走,怕见人眼里的打量——那是父亲这辈子,给我们心上刻下的第一道深疤。
分田到户后,父亲不当会计了,改做贩运树苗的生意,常常一周不见人影。母亲在村口望了又望,望穿了晨雾,望断了晚霞,等来的却是旁人带的话:他把本钱连利钱,全输在牌桌上了。后来才知道,他竟和一群狐朋狗友租了条渔船,在长江中心赌了七天七夜。
那时姐姐和我们兄弟正上初中,书包里的课本鼓鼓囊囊,家里的米缸却已见了底。母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白天强撑着给我们做饭、缝补、上班,夜里就坐在床沿,对着黑暗叹气。有天奶奶偷偷拉过姐姐,指了指床底——一瓶敌敌畏,玻璃瓶子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奶奶的手抖得厉害,姐姐慌忙把药藏进草垛的角落,回头看见母亲坐在门槛上,望着长江的方向,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芦苇。
父亲这辈子,牌桌上红着眼厮杀,转身面对上门求助的人,却总像换了副心肠。
谁家揭不开锅来借米,他明明前天才让母亲把最后半袋糙米藏进柜底,偏要拍着胸脯说“有有有”,翻箱倒柜找半天,最后把母亲准备给孩子熬粥的碎米都塞给人家,自家吃没米粯粥。过后母亲念叨他记性差,他只挠头笑:“人家开口了,总不能让难住。”
最难忘的是表哥。姑父走得早,姑妈拉扯着五个儿女过活,每年腊月二十几,小表哥必定裹着一身寒气来我家。父亲见他缩着脖子在门口打转,不用开口就往他兜里塞钱。那时我们家也紧巴,母亲藏在枕头下的过年钱,往往被他一分为二,一半塞给表哥,还反复叮嘱:“回家交给妈妈置办点年货,年总得过像样些。”
表哥后来总说,那些年若不是舅舅,他们姐弟五个怕是熬不过那些冬天。只是父亲转头就把这事忘在牌九声里,来年腊月,依旧会摸出皱巴巴的票子,塞给风尘仆仆的外甥。
母亲常叹他这辈子,左手把家当掷在牌桌,右手又把暖意撒给旁人,糊涂得让人恨,又偶尔让人心里发涩。
父亲还有他的优点的。他从不沾酒,半百那年,竟把一天两包烟的瘾给戒了。那时他咳嗽得厉害,常常半夜咳醒,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在屋里拉扯,我们姐弟几个缩在被窝里,听着心都揪紧了。亲戚们轮番劝,他终于把烟扔了,只是空下来的手,总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着,像还在数着牌桌上的点数。
六十岁后,他跟风去贩老槐树。那时乡里传得厉害,说槐叶落进河塘会致癌,家家户户都在砍树。他就在一次运树时,从拖拉机上滚了下来,左腿膝盖骨裂了。医生拿着片子叹气道:“年纪大了,这膝盖怕是好不了了。”从此他成了瘸子,走路时左腿总拖着,像拖着块卸不掉的石头。
可就是拖着这块石头,他也没忘了牌桌。常常拄着拐杖,坐在电话旁拨号,声音里带着笑:“来家里玩两把?”母亲坐在灶前烧火,火星子溅在柴草上,她眼皮都不抬,只冷冷地哼一声。儿女们给的赡养费,多半被他换成了牌桌上的筹码,乡邻见了我们,话里话外总带着些嘲弄。母亲忍到极处,把他赶到了倒石桥的出租屋。我们却总往那间小屋里跑,送些钱和吃的,坐一会儿,毕竟是父亲,血浓于水的牵挂,断不了。
再后来他小中风了,母亲终究是软了心,接回家照料。那些年,她每天给父亲擦身、喂饭,把药熬得温温的递到他嘴边,从没说过一句重话。长江的水依旧东流,沙滩上的芦苇枯了又青,父亲就在母亲的照料下,再次中风后,安安静静地走了。
如今提起母亲,总觉得她像沙滩上的盐碱地,被父亲这块硌人的石头压了一辈子,却硬是长出了我们姐弟几个的根。而父亲,像一阵忽急忽缓的风,刮过母亲的岁月,留下满地狼藉,也留下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