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克进
时光匆匆,转眼姐姐黄春英已离开我们两年了,但其笑颜常常就在眼前,思念不断,挥之不去。
姐姐生于1928年,那时山河破碎,盗匪猖獗,民不聊生。我家虽有薄田八亩,父亲靠手工缝衣,远在宜兴、上海等地谋生,后又在上海食品公司供职,但收入低微。加之母亲体弱多病,姐姐失去了求学的机会,过早地成了母亲的帮手。弟妹的出生,特别是我的到来,成了家中宠儿,是姐姐的手抱、肩背助我成长。上学了,还得护送到校才可回,生怕沿途玩水出险。
为了增加收入和肥料,家里养起了猪羊。那时人且难活,猪羊只能靠野草喂养,这个担子又无情地落在姐姐肩上。有一次弄了点快枯萎的菱荷回家喂猪,被邻居上门大骂,脏话、蠢话连天,她抱头痛哭,忍辱负重。喂猪的野草,春夏易得,寒冬必须趁晴天将河草绞上来晒干揉碎备用。扬中河道不大,难以满足,只能跨江到丹徒的姚桥姑母家附近绞晒装袋回来,其中艰辛付出可想而知。
姐姐是长女,从小便投入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从未跳出农门。
姐姐婚后,上有两个婆母,又有大伯妯娌,加上小姑及子侄,庞大的家庭、复杂的关系、生活的重担令人难以喘息。因此她既无快乐的童年,也无花季的年华,只落得个地道的家庭主妇身份。年轻时,与姐夫披星戴月,风雨同舟,在土圪塔里挣食度日。合作化时,为挣工分,勉强生活。乡镇企业初兴时,丹徒象山办起了塑料厂,她与邻人结伴而行,离夫别子,经年累月。由于没文化,又不善迎奉巴结,虽然死干活、干死活,收入却少得可怜。
分田到户时,她夜以继日,除种好本份田之外,还到处垦植别人丢弃的零星地块。块数之多,只有她心中有数,而收获的作物又大多送人,剩下部分设法变卖以增加家庭收入。直到自己病危,家中还剩有若干黄豆、菜籽、小麦等由子女处理。
姐姐为了活得有尊严,手与口袋常来往。即使弯腰驼背,还曾为人家挑粪,一元一担,要从老郎街送到兴隆中学(原)后面,来回一趟二三里之遥。经常白天摸螺蛳,挑野菜,晚上挑拣分类,次日起早赶集出卖。说实话,她出售的产品,由于经验、品种、肥料等先天不足,卖相不佳,难以出手。于是大包小包,手提肩背乘车去三茅,上下车不知挨多少人的白眼、司机的责骂。到了菜市场,为摊位常遭同行挤兑。
年过八旬,姐姐背更驼了,腿脚行走不便。我大女儿送其独轮推车,她十分满意。此车陪伴十余年,成了她运载物品的工具和拐棍。她因熬夜太多,坐车常因瞌睡误过站。后来上车便嘱咐司机到站提醒,有次司机忘记呼唤,直至教堂她才发觉让其停车。司机极不情愿地停下,责其快快下车后便扬长而去。她无奈返回,因找不到拐棍车,直到董家埭站(走过了两站)巧遇表弟于纪根将其送回,并找到独轮车。姐姐就是这样艰难地过日子——在外干活,渴了喝几口河水,累了坟头、草滩席地而卧,醒了再干。
姐姐一生倾情,关心关爱子女,睦邻亲友,坦诚相处。儿女相继出生,她无力厚养,尽管布衣粗食,但已尽力。大儿因无辜牵连,上学无门,当兵被阻,就业艰难;爱女家庭波折;二儿虽也聪明,但天公妒才,患病到处求医无果,年纪轻轻就抛妻别女,含恨痛离父母而去。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遭遇、打击,难以言表。小儿有幸参军入伍、提干,但在炮火连天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信息全无,生死不明,这种煎熬又有多少人尝过?非常庆幸她家现在枝繁叶茂,四世同堂。
亲邻相处,堪为楷模。谁家有事,随礼不缺。就连我二女生孙从美国带回家时,邀其同贺,一见面她就连连责怪我们不该瞒着她,一边翻遍口袋找钱给见面礼。厚厚一沓也只值百元不到,面值最大五元,最小一角,还有硬币——这些都是平时卖菜积下的钱,引得满堂欢笑。不是笑她小气,而是赞扬她真心真诚、慈祥有爱。为劝阻她起早贪黑上街卖菜,我曾几次给她两千余元,说是买她一年的菜钱,经多次劝说方才收下。可她又要分发给侄女,说等她死后算香烟钱,直到临终时还提起此事。我们只能假说已办好,她才作罢。
如今站在老屋的廊檐下,仿佛还能看见她弯腰喂鸡的身影,听见她隔着菜畦喊我吃饭的声音。那只她用了十几年的独轮车还靠在墙角,车把上磨出的木纹里,浸着她手掌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