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选华
前几天写了篇《过年杀猪》,勾起了一些网友的回忆。有网友说,“那时过年杀猪还没得家里老母猪生了一大窠又肥又白的小猪来得开心。”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扬中下洲几乎家家户户都养老母猪。早上县广播正式开播前,乡广播站先播一气的广告,大多跟养猪有关,“团结港的永胜桥来了一船糠……”“永胜供销社新到了一批猪饲料……”云云。养老母猪,不仅带动了众多的生意,也带火了一些特殊的职业,劁(qiāo)小猪就是其中之一。
劁猪,顾名思义,就是阉割猪的睾丸或卵巢,一种去势手术。这种技术比较霸道,公母通吃,原理和古代阉人当太监是一样的。
后来查资料才知道,劁猪这行当历史悠久,最早的记载见于东汉。据说这神奇的古传妙法,乃得自当年华佗高超外科手术的真传。老北京的“七十二行”里也有这绝门手艺——不需缝针,也不要抗生素,猪还不会感染。这种神奇的独门绝技就连外国人都很惊奇。现在想来,劁猪的“一把刀走天下”,倒和古代侠客颇有几分神似。
清人陈云瞻在《簪云楼杂记》里说到这劁猪的,更有意思。明太祖朱元璋定都金陵后,命令公卿士庶,过年门上一定要贴春联,展现王朝新气象。次日,他微服出巡,到民间观赏春联,以为娱乐。巡游途中,他发现有一家没贴春联,便遣侍从去查问。原来那家主人是个劁猪的,既不识字,也不会写,年前事忙,尚未请人代笔。太祖听后,叫人取来文房四宝,欣然挥毫道:“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朱元璋的这副春联,算得上是对劁猪这行当最贴切也是最权威的定义了。
我考到大学的那年夏天,父母开始养老母猪。毕竟,供我读书对于从土里刨食的他们来说,是十分艰难的。养老母猪如果运气好的话,我在大学里的日子或许就不会那么窘迫。
于是,父母将垫烂泥的猪窠改成了水泥地的“淌圈”,找熟人买了条黑色的小仔猪。次年春日,身板尚小的母猪一口气生了十二只可爱的小猪仔。父母索性将床铺搬到猪屋里,夜夜看护着那群天使般的小猪仔。
猪仔出生个把多星期,前面埭上养母猪多年的文兰在田里遇到母亲:“小珍婶婶啊,你家的小猪好请人来劁啦。”原来,这仔猪长到个把个星期,就要请人来劁。如果不劁,猪心不静、膘则不肥;劁了,猪就“没得心思想”,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不多日便长得肥头大耳。
那年月,劁猪的在十里八乡也算是个“人物”,毕竟这是一门“独家秘技”,技艺娴熟的,养猪人自然敬重!我家后面的道士庙埭就是个“藏龙卧虎”之所,远近闻名的劁猪的、补牙的、修锅的,好像都住在那一角。我记得那劁猪的姓徐,是我远房的姑爹,矮矮的个儿,棱角分明的板刷头,一身对面襟小褂,袋子里装着刀、钩等“吃饭的家伙”。
那日,父亲上门请这远房的姑爹来我家劁猪。姑爹进门吃了茶,转身就去了猪窠。原来活蹦乱跳的小猪似通了灵性,看见这陌生人进来,突然安静了下来。或许是知道即将要断送一生的“性福”,还要断子绝孙没了香火,小猪们纷纷逃也似地往那角落里退去。
姑爹到底是劁猪的老手,手脚极快。只见他倏地一下,抓住一只猪的后腿,拎起来平放在地上,一条腿半跪在猪身上,猪开始惊天动地般地嚎叫。姑爹从容地用左手摸摸猪裆下,找到并捏住那一对卵子,右手麻利地用劁猪刀轻轻一划,顺手一挤,两个小枣核似的“蛋蛋”就出来了!刀起蛋落,线都不缝,将腿一抬,那小猪迅疾蹦起,夺命而窜,哼哼唧唧躲到猪圈的角落里暗自忧伤去了。
劁公猪容易,劁母猪难。劁母猪的流程复杂,技术含量更高,只有姑爹那样的江湖高手才有那“盖世武功”——
一头小母猪在手,隔着肚皮精准找到卵巢和子宫所在,一刀划开;用两只手指头往划开的小口处像弓一样撑开,用钩子勾出一大段“花花肠子”,找到“花头”(扬中人称之为“仔肠”)一刀切掉,再把其余那些肠子塞进腹内,取出早已穿好线的针,三下五除二把伤口缝好;用手再轻抚一下猪的肚皮,抹上一些碘酒或者一把草木灰。做完这一切,差不多也就五分钟不到的时间。那刚缝好针的猪仔一骨碌翻过身子,活蹦乱跳地跑开了。
劁下来的猪“卵子”和“仔肠”,据说是滋补上品。姑爹朋友多、吃得开,或许与这玩意儿有很大关系。春秋两季,姑爹劁了那么多猪羊,所得自然不菲,呼朋唤友打伙有之,精心烹制送人有之,时间一长,那用“卵子”和“仔肠”堆积起来的友谊自然浓烈而深厚。祖父在世时,姑爹常邀他去吃这些,祖父有时也会带上我去解解馋。那时,吃肉都是盛宴,青椒爆炒猪宝、仔肠豆腐煲汤自是绝世美味了。
现如今,扬中农村极少见到养猪的了,劁猪的姑爹也已仙逝多年,那绝美吃食再也难得一尝,只有那凄厉的猪嚎,依然萦绕在记忆里,不曾远去。
岁月悠悠,时光像是个不知疲倦的旅人,一步步带着世界向前。人们的生活呢,也跟着这趟旅程,变得多姿多彩起来。可就在这一路的欢声笑语中,那些曾经璀璨如星的老手艺,却像是一位位年迈的老者,慢慢跟不上这趟时代的列车了。它们有的,在新世纪的晨光里渐行渐远,有的甚至已经悄悄消失在了历史的转角,只留下一声声悠长的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