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选华
无意中读到一首诗,“秋阳泻金彩,远树铺黛青,闲憩倚草垛,笑喧响溪汀”。
这无疑是给莫奈的《草垛》系列画做的中国式田园诗般的注脚。19世纪的塞纳河边,秋日暖阳里,远处青黛色的树木若隐若现,阳光碎片般洒落在草垛边闲谈玩耍的女人和孩童身上,温暖而恬静。正如莫奈所言,“对我来说,风景只有在不停的变化之中才具有存在的意义。周围不断变幻的空气、阳光才能体现出生活中的风景之美”。
美若风景的草垛,扬中人称之为草堆,是一年两季农忙特有的时令物象,是颗粒归仓后萦纡田畴的悠悠余韵,更是农村孩童记忆深处捉迷藏撒野最多的所在。
芒种至,盛夏始。绿褪金染麦浪起,布谷声声农忙时。麦收时节的记忆是跟“麦芠子”(扬中话,就是麦芒)紧密相连的。麦粒归仓后,还没来得及清理那刺痒无边的“麦芠子”,洗洗只露眼睛和鼻孔的脸(那时小麦大多有赤霉病,收麦脱粒时难免灰头土脸),大家就忙着去堆草堆了,这草堆堆好了,农忙也就圆满结束了。
堆草堆,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把脱粒后的稻草麦草捆成一个个“草把子”,一层一层码放成堆。其实,堆草堆是个技术活,堆麦草堆子,更要有经验和本事。麦草比较轻,还很滑溜,堆的不好就会“莳下来”(扬中话,往下滑的意思)。技术不到家,人站在上面摇摇晃晃,前面堆后边倒都有可能。虽然说,堆麦草要比堆稻草难得多,但基本路数还是一样的。
草堆堆得好不好,“草堆脚子”是关键。所谓“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这“草堆脚子”就是草堆的根基。扬中人堆草堆,大多倚墙而立。记得父亲在堆草堆前,先把山墙边上的土扒拉平整,用几根木头横竖交替垫起,再用陈年的稻草把子做出“草堆脚子”的模样,接下来就可以堆草堆了。
农家堆草堆,分工似乎都是约定俗成的。父亲母亲那时都会堆草堆,母亲右手被“老虎机”轧断后这活基本都是父亲承包,母亲在旁边一边看一边指点,生怕父亲堆的不好。我和姐姐负责huài把子(扬中话,意思是往上扔)。现在想来,huài把子也不容易,既要手臂有力气能够huài上去,还要huài得准,将把子一步送到位。huài的不好,把子在空中飞一圈掉下来,有的还会空中“解体”。
草堆堆到一人高,父亲就要爬上草堆,接我们huài上去的草把子,一层一层认真堆实盘好。渐渐地,一个有棱有角的草堆样子呈现出来,草把子也所剩无几了,父亲开始最后一道工序,结顶(扬中话叫苫草堆)。扬中有句古话,“草堆好堆顶难苫”,意思是“苫”比“堆”还要难。苫的不好,草堆经不住风雨,不但草会烂,来了大风顶都保不了。在农膜塑料布紧张的年代,苫草堆都是用稻草摊铺,“一削水”的草帘子压实成屋檐状,才算大功告成。自从有了塑料布就省事多了,直接用塑料布苫草堆,四边拉紧固定就算完事了。
麦草空心不见烧,堆麦草堆子又麻烦,干脆在田里直接放把火,这样“简单粗暴”的麦草处理,有专家认为影响大气质量,于是出现了“秸秆禁烧”。那时,我回老家,看到村前埭后的河塘里飘满了麦草,不禁愤恨,大气不能污染,水就可以?后来推行的“秸秆还田”慢慢解决了我的愤恨,也解决了麦草的归宿。
相比较麦草而言,农民对稻草还是爱惜的。不仅因为稻草耐烧,还在于稻草有许多妙用。扬中的桥架包装一度都是用的稻草绳子,这还催生了一个农民致富新门路,用稻草编草绳子,籍籍无名的稻草一夜之间有了身价。
有些手巧的农人闲来用稻草编草帘子,编饭捂子,编工艺品。我的母校永胜中心小学将草编这个传统非遗文化融入校园特色课程,几根不起眼的稻草,在孩子们的手中能变幻出千般模样,让人赏心悦目。
稻草给我最温暖的记忆,是睡稻草地铺。小时候,家里来了亲眷,热情的父母总要想办法留他们住上一个晚上。床铺不够,就用稻草打地铺。母亲从草堆上拖回几个稻草把子,把那金黄中透着银白的稻草摊铺开来,在一条棉絮上铺个床单做垫被,抱一床盖的被子,地铺就安排好了。
我最喜欢睡这样的地铺,柔软的草铺散发着原野的芬芳,夜色阑珊里在大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的谈笑声中甜甜地进入梦乡,屋外月光如水,星汉灿烂。
如今,扬中农村再也不见那与竹园屋舍缠绵相守的草堆垛垛,再也难寻那恬淡安逸、淳朴守拙的农人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