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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选华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又是一季清明雨泪。
三年疫情肆虐，阻挡了回乡的脚步，隔断了牵延的亲情。跟许多魂牵梦绕这江中小岛的扬中人一样，已90高龄的舅舅上周五风尘仆仆从上海赶回了扬中。周六的清晨，我驱车陪他去了永胜，那里长眠着他的父母，也长眠着我的父母。
那天太阳很好，苍穹寥廓，风和景明，少了一份“清明时节雨纷纷”的伤感和落寞。给祖坟添抔新土，在落英缤纷的花尘中，在曾经过往的述说里，我的心渐渐紧了起来，思念的泪水模糊了眼前的景致，过去的时光倒越发地清晰可见。
父亲的坟，掩映在一片葱茏之中，这17年前新添的墓茔，埋葬了我今生如山的大爱。舅舅每次来父亲坟前，总会提起父亲生前最后一次的上海之行。
2006年清明过后不久，也许是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了，身患贲门癌已十三载的父亲有天突然跟我提出，想去上海朱家角看看，朱家角那里住着舅舅一家。其实，父亲一辈子很少出扬中。第一次出扬中，是带妈妈去舅舅工作生活的上海看病，年幼的我也因此第一次坐大轮船去了趟大上海。父亲出扬中最伤感的一次，是和小舅、表哥送我去苏州大学报到念书，安顿好我后，出校门时父亲再也忍不住地泪流满面，这让我现在想来仍心疼至极。父亲最不愿出扬中的那次，是我大学毕业不久，他查出来癌症但又舍不得花钱动手术，听别人说南通平潮那里放化疗花钱少效果也不错，母亲十分坚决地逼他去了南通。父亲最后一次出扬中，还是去了朱家角，只不过这次他是开心的，尽管我们心情都很复杂，母亲甚至还有些深深的担忧，担心他舟车劳顿是否吃得消，担心他吃饭时是否会出现难以下咽的窘迫。
其实，那次上海之行，父亲出奇的精神。70米长、7.4米高的放生桥走了两个来回，曲径通幽的东井街西井街跑了个遍，也没见他喘息喊累。放生桥脚下一亨馆的鳝糊面父亲吃了满满一碗，没出现一点异常，这让我和母亲觉得不可思议。上海回来后，父亲病情急转而下，喝口汤也咽不进去。我把他带到医院做检查，胃镜管子都插不进去了，但父亲仍然不肯手术，无奈的我只能配些中药带着父亲回了老家。
凌晨，母亲拿三块砖头支起一只黑色的小药锅，用干柴小火细细地熬药，边熬药边落泪，满天星辰同一轮弦月挂在当空，夜幕浩瀚而寂寥，母亲蹲着的身影更显单薄沧桑。我走到母亲身边，正在熬药的母亲擦了把脸，说烟熏了眼睛，她让我回屋吃早饭上班。父亲则坐在堂屋的躺椅上静静凝视着母亲，朦胧的晨光里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削瘦孤寂。父亲把我喊到身边，轻轻对我说：“等我走了，你们要好好孝敬你妈！”我顿时泪如雨下。
上海回来后，天气越来越热，父亲的病也越来越重，母亲彻夜坐在床上和父亲背靠背，让不能进食的父亲能休息得舒服一些。此时的父亲，看母亲的眼神无限情深，那么缱绻，那么哀伤。姐姐姐夫、我和爱人频繁地回家守候父亲，有天我走到床边，看到父亲在抹眼泪，我轻轻推了推父亲：“爸，怎么了？”父亲浑浊的泪珠缓缓地淌下来，他使劲把脸转向里边，努力不让我们看见他的眼泪。此时，父亲对病痛的隐忍，对亲情的不舍，对生命将逝的无奈，让我肝肠寸断，我终于忍不住，跑出去痛哭失声……
父亲终是走了，带着对世间的无比眷恋，在一个蛙鸣蝉噪的日子里，六十五岁的父亲离开了我们。父亲走的那年，女儿刚十岁。父亲患病第三年，女儿来到这个世界。那时我们三茅没有房子，孩子就丢给爷爷奶奶。父母拿孙女当命，父亲三轮车后面绑个洋伞，安个“爬爬老”，每天风雨无阻带孙女去永胜街吃一碗小馄饨。女儿到县城来上学，父亲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曾瞒着母亲骑着他的三轮车，偷偷到机关幼儿园看孙女一眼。正因为如此，临终前，他看孙女的眼神透着深深的忧伤和不舍，他曾经答应女儿十岁时给她办酒庆祝，但他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父亲在我怀里走的时候，眼里噙满泪水，或许这也是他毕生的遗憾之一。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如每个普通人一样的平凡；但在我的生命里，父亲却又是那样地伟大！他不仅给予了我们生命，更教会了我们勤劳、善良、真诚、担当，所有这些对于文化水平不高又不善言辞的父亲来说，没有言传只能身教。忘不了父母为了这个家披星戴月劳作、寒冬酷暑做工的艰辛和困苦，忘不了父亲炎炎六月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去要小工钱而不得的局促和悲愤，忘不了父亲在母亲断臂后见到我时的痛哭和无助，忘不了父亲在隔壁邻居家帮忙回来时的满足和微笑……
每年，我都会在忘不了的幕帘里陷入悲伤。也许时光可以削减我悲伤的程度，却不会抹去存活在生命里的记忆。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怀念那再也无法触摸的音容笑貌，怀念那些一起走过来的艰苦岁月，这份怀念不仅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底，也时常伴随在日常的琐碎生活之中，挥之不去，岁月弥坚。
岁月沧桑了我们的容颜，时间改变了我们的身姿，白发爬上了我们的鬓角。我们也在老去，但对亲人的怀念，永远都是我们心底最易拨动的那根弦，稍一拨动，就让我们情不能已、泪流满面。
父亲，这辈子就这样了，希望下辈子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更长久一点！
一年一清明，一年一追思，永远的离别，永恒的思念，思念何必泪眼，爱长长过天年，点亮一盏心灯，照亮天堂的路，愿天堂的亲人不再孤冷。一别再无归期，幸福生于会痛的心田，从此相见只在梦中，你长眠，我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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