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范选华
八月半到了,讲究“应时而食”的江南,吃菱正当时。
扬中虽是水乡泽国,却鲜见芡实、莼菜,“水八仙”的名头跟姑苏比起来自然逊色不少。然而,“水八仙”打头的是莲藕与菱角,那流淌着皎洁月色的荷花荡,铺陈着碧绿生机的满塘菱角,又让扬中这个江心小岛瞬间婀娜灵动起来。
说婀娜灵动,自然离不开那连天碧叶里翻菱的女人,所谓“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就是一幅江南风韵的水彩素描。
其实,我记忆里的翻菱,还是比较简单粗犷的田园风,远没有南梁简文帝这般浪漫和优雅。
金风轻拂、丹桂香飘,扬中的菱角叶子已然翻翘,人们须得下水采收了。
菱角前后采摘期不过月余,可以多次采摘。乡下采菱的,大多是中老年妇女,挑个日落西山的傍晚抑或雨后彩虹天,戴个草帽,洋气点的戴个花布帽子,扛个洗澡盆,端个“爬爬老”,来到水桥边。把“爬爬老”放在洗澡盆里,两手紧抓盆帮,稳住盆,然后小心坐上“爬爬老”,瞬间盆头前倾,盆尾稍稍翘起。女人拎起盆前和左右两边的菱盘,翻动菱叶,摘下菱角。那洗澡盆在碧绿的菱塘里穿行,盆后留下一行行映现天光的水沟,那翻到两边的菱叶一畦畦的,就像刚翻剪过的山芋藤,在太阳下泛着嫩白。这场景正印了杨万里那首《七月既望晚观菱濠》,“官濠水落两三痕,正是秋初雨后天。菱荇中间开一路,晓来谁过采菱船?”
翻开菱盘,那褐得发黑的是老菱,轻摘即可,那青涩的,是还没长熟的嫩菱,留着再长几天。菱角一般为对生,一根菱盘,采下一菱,就知对应一边还有几个菱角。那些菱依次摘下,反手丢进身后盆里。几个来回,“爬爬老”脚边也堆上了菱角。那翻开的菱塘就像刚刚犁过的水田,一个又一个绿波漾起的“同心圆”画满了河面。
翻菱既成,划盆靠岸,停到水桥边卸菱。拿舀子往大菜蓝里装半蓝子菱,浸入水中,沉下去的都是老菱,那青悠悠的嫩菱在水上漂着。这嫩菱壳未发硬,轻轻剥开薄薄的青壳,菱肉洁白如脂玉,嚼起来松甜如脆梨,但又满嘴的菱香。那老菱壳硬却肉厚味香,蒸煮食之,比之栗黄无不及,故又有“水栗”之称。
李时珍对此有着颇为生动的描述,“嫩时剥食甘美,老则蒸煮食之。”“有青有红有紫,嫩时剥食,皮脆肉美,盖佳果也。老则壳黑而硬……冬月取之,风干为果,生熟皆佳。”
翻菱,于我等顽劣之徒而言,自是趣事多多,糗事连连。
我下河翻菱,多因嘴馋,还有贪玩。坐大脚盆里,先是一顿猛吃,再是横七竖八地乱翻一气,看到身后有点“小成”,心里顿生乏味,于是耐心不再。要么仰身向后,头枕盆沿,脸盖草帽,双腿伸出搭在盆沿外,躺盆里小眯一会;要么直起身来“秀肌肉”“显本事”,攒足劲颠那大脚盆,颠得脚盆东揺西晃,水花四溅,满塘菱叶都随着我的节奏在摇荡。正得意间,突然身子一斜,人入水、盆已翻,鼻腔凉过,耳膜轰响,眼前一片白茫茫,扑腾间已几口水下肚。好在水性尚可,掀开脚盆,冒出水面。可惜了那小半盆辛辛苦苦摘下的菱角,已不见了影踪,只有那草帽、“爬爬老”和几颗青悠悠的嫩菱散落在杂乱的菱盘之间。
夕阳西下,炊烟袅袅。翻回来的老菱洗净,拿出一些连壳上大灶焖煮,那蒸腾的热气里弥漫出菱角特有的清香。馋嘴的孩子等不及菱角起锅,径直到那咕嘟作响的沸水里取菱尝鲜,瞬间灶屋间响起一片“咔嚓”“咔嚓”的响声。老人和没换“大门”的小孩啃不动硬壳,就找刀剖,虽抖抖索索却手法精熟,一刀下去那菱一剥即开。围着菱香氤氲的灶台,孩子们一会儿就吃饱了肚皮,揩了揩嘴角那残存的白碎屑屑,接着去做那实在不愿做的活计——剥那菜蓝里剩下的老菱。
夜色如水,一缕轻柔的月光从门外照进院落里来,剪出那孩子埋头剥菱的影像,画外是那墙根下的蟋蟀欢叫,和着菱夹子的吧嗒声,仿佛像被水洗过一样清晰悦耳。
“欲采新菱趁晚风,塘西采遍又塘东;满船载得胭脂角,不爱深红爱浅红。”翻菱,离我们越来越远,可我总觉得恍若眼前,愈发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