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楠
祖父故去已近三十载,他的音容笑貌在我记忆中虽有些模糊,却仍有零星片段顽强地留存着,如同老屋窗棂上经年未拭的尘痕。这些琐碎平凡的回忆,总在不经意间悄然浮现,瞬间叩击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令人喉头哽咽,暖流翻涌,不胜唏嘘。
对多数人而言,六岁前的往事早已消散如烟,我却是个例外。残存的童年记忆碎片,竟都与祖父紧紧相连。记得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稳稳地端着小碗,结实有力的双腿将我轻轻夹在他膝间,一筷一筷耐心地喂着白面条。那不见半点油星菜蔬的白面条于我如同酷刑,我紧咬牙关,小脑袋拼命摇晃奋力抵抗。祖父浑浊的眼中满是困惑与不解,这精心耕作、粒粒皆辛苦方得入口的细粮,怎会被懵懂的孙儿视若砒霜?大家长的威严不容挑衅,喂饭遂成一场无声的拉锯之战。最终,祖孙竟也皆大欢喜——他成就感满满地喂进了半碗,我获得感十足地仅咽下半碗,转眼间我们又亲昵地依偎在一起,仿佛方才的硝烟从未弥漫。
还记得某个初夏的午后,祖父弯下已然微驼的背脊,用厚实而温热的臂膀稳稳背起幼小的我,徒步前往数里外的姑姑家帮忙摘杏。黄澄澄的大接杏、红彤彤的梅子杏沉甸甸地悬在枝头,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透着浓浓的香气,惹得站一旁的我望眼欲穿,小手直指。他满心以为携孙相助必能饱杏而归,脸上带着笃定的笑容。然而,姑姑、姑父忙得脚不沾地,或许也未曾多想客气礼让,饱尝鲜杏成了奢望。结局是祖孙双双“败下阵来”——他因我这大孙子竟未得一杏而满面颓唐,皱纹里嵌着失落,我则因这期盼落空、颗粒无收而满腹委屈,小嘴噘得老高。归途便化作一条同仇敌忾的声讨之路,他絮叨着姑姑、姑父的不是,我则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地应和,一老一小的怨气在夕阳里拉得老长。
身为石匠的祖父,自我记事起就在门前空地上日复一日地堆砌起他的石条方阵。他总是念叨,这是将来为我筑屋娶亲预备下的“根基”。关中人家素喜捧着饭碗坐门槛闲话家常,这日渐成型的石条堆,竟意外成了左邻右舍天然的会客厅。夏夜乘凉,冬日晒暖,众人围坐着谈天说地,家长里短,笑语盈门,石条冰凉的身躯也仿佛沾染了人间的暖意。
石条在春秋更迭、风吹雨淋间日渐温润,泛出岁月的包浆,祖父却在光阴的无声流转中日益佝偻,步履蹒跚,终因一次意外跌倒骨折后缠绵病榻。
祖父故去后,我负笈远游,漂泊异乡,与故乡渐行渐远,音讯日疏。老屋无人照料,经年累月后轰然倾颓,唯余满院荒芜疯长的野草和半堵风雨飘摇的残墙,寂寥地立在那里。那些曾承载着祖父期望、覆满青苔与时光印记的石条,也在邻里建屋修房的零散取用中,悄然零落殆尽,仿佛从未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只留一片空荡荡的回忆。
客居异乡的深夜里,万籁俱寂,思乡之情常如潮水般涌来。我常将卫星地图推到极致,在虚拟的影像里,一遍遍凝视、搜寻那片早已被苍翠草木深深淹没的故园方位。恍惚间,梦境之门悄然开启,青砖黛瓦的轮廓、房梁屋椽的暗影、桌椅板凳的旧痕,那些经年累月、平凡得近乎褪色的日常光景,以及祖父相伴时慈祥的笑语,霎时在脑海深处鲜活如初,触手可及。
待清冷的晨光刺破梦境,唯有枕角一片濡湿的冰凉,将心底翻涌的千言万语,最终凝作一声无声的、悠长的叹息,消散在异乡的空气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