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选华
走亲戚,扬中人称之为“跑亲眷”。跑亲眷,过年时最为频繁,也最令人难忘。
过年前家家户户或奢或俭都要备些年货,招待客人。过年那段时间正事寥寥,大多赋闲在家,所谓“有钱又有闲”,正是亲戚们相互走动、增进感情的绝佳档期。
大年初二“跑丈母”,是扬中人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是第一个要跑的亲眷。凛凛冬日,晨曦微露,村头埭尾的乡间小路上,已是人影绰绰,笑语盈盈:
“二哥哥啊,你一个大老早就动身啦,哦,也难怪,nia(你家)丈母娘在八桥呢,跑到那块都要小中了,吃个果子茶就好霍酒了。”
“是的哦,nia好了(意思为,你家好呢),跑两条界岸就到了。也要早点起脚噶,不然的话,太阳出来路上化冻,不怎啊好走哦。”
“也,丫两个细讨债鬼还在赖‘布味窠’(扬中话,被窝)呢,马上家去喊他叫(扬中话,他们)快点起来。馁叫(扬中话,你们)路上慢啊点啊!”
跑亲眷,离不开吃。
初二拜完丈母年,接下来就是轮啊“喊中饭”。“喊中饭”,也是扬中约定俗成的跑亲眷的方式。父母健在的时候,我家“喊中饭”一般放在正月初四。这一天,父亲和母亲两头的亲眷都会来我家,大人小孩坐上四五桌,就如同“办大事”一般。为了喊顿像样的中饭,父母也会全力准备、尽心安排。先要算算要几桌菜,家里有什么菜,还要买哪些菜,一一记下,超前一天置办妥当。“喊中饭”这天,父母一个老早就开始忙碌,生煤球炉子,架柴烧大灶,煨这个肉,煲那个汤。这一天,母亲也会一反常态地一个劲催促我们起床,因为她等着仍盛着早饭的锅子要派用场。
太阳还没什么劲道的时候,亲眷们陆陆续续地到了埭头上,“恭喜发财啊!”“恭喜馁家今年起新妇(扬中话,娶媳妇)!”“恭喜nia抱孙子!”我在家听声音,就知道是哪个姑唉(姑妈)来了,哪个舅舅到了。
亲眷进门第一件事就是递烟、吃茶。吃茶时,八仙桌中间摆着京果、桃酥、糖果(一般是水果糖,条件好的有大白兔奶糖)、馒头水糕等茶食盆子,一人一碗红枣。那红枣甜丝丝的,但不作兴都吃了,只能意思吃个把。那吃过的枣子茶还要端回去,留作明后天再招待其他客人。到了初八,那热了又热的枣子皮都花了,肉自然也是一股子“水沃气”,这时主人会很热情滴说,“不要客气啊,都吃忒,都吃忒,不吃也要倒忒了”。
吃完茶,还没寒暄几句,就喊了霍酒吃饭。我记事起,扬中跑亲眷、管人情,都不说去谁家管人情,都说是去吃“六大碗”。后来,“六大碗”慢慢演变成了“八大碗”。“八大碗”采用扒、焖、烧、炒等烹饪技术,口味清鲜平和,咸甜浓淡适中,素菜如水笋、金针等都用红烧大肠等“浇头”,统一的大海碗成八角形盛放在桌上,既是美食,也是艺术。
霍酒吃饭,俗称“坐桌子”。坐的桌子,大多为八仙桌子。“坐桌子”也有讲究,遵循“以右为尊、以远为上、面朝大门为尊”的礼仪,妇女小孩一般不得上桌。深得祖父外祖父宠溺的我却是个例外,即便如此,他们还会边吃边教我扬中的酒桌礼数。
扬中的酒桌礼数,没有其他地方那么繁琐。虽也有“只动自己这边的菜”“筷子搛菜不好翻拱”“给长辈敬酒要下位”等等基本礼数,但更多的讲求热潮随和、闲谈巧坐,大家难得在一起,说说过往,聊聊当下,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大家就开始相约明天去哪家,后天再去哪家,一直排到初十向后。毕竟,那时家家都没有电话,喊个中饭不事先预约好,还是很麻烦的。
跑亲眷,最怕冻冰落雪天。那时的下洲,除了主干道“三八线”,极少有沙石路。年前如果连续雨雪天,过年跑亲眷就要穿套鞋,这是孩子们极不愿意的,好不容易有双新棉鞋,还不能穿了去亲戚家,那小嘴撅了好挂粪桶。即使穿了套鞋,无奈土路泥泞,一跐一滑地,难免不摔几个跟头,弄脏了花衣裳,坏了一天好心情。也有那“铁头犟”的小孩,一个大老早就踏冻上路,晚上等路上收冻了再踏冻回来。尽管如此,雪白的棉鞋底还是会多少沾了些泥巴,鞋里也是湿唧唧的,“铁头犟”因此没少挨骂。
姨娘家住的最远,在八桥幸福村。那时,去一趟八桥都没有现在去上海便当。想坐那个两接头的“大通套”客车,还要先从我家跑到老郎街,好不容易挤上了那个闷罐头般却四处透风的“大通套”,一路晃荡到八桥街,还要再跑老远的路才能到姨娘家。如此折腾,还不如沿着港边抄近路跑过去,当然,这还得看老天的脸色。
如果过年时天不借势,要走土路去姨娘家,父母就要遭罪了。要么是背着我们去八桥,要么是用箩挑着我们跑亲眷。无论是背,还是挑,一路泥泞,一路汗水,好不容易黏塘(扬中话,路不好走)黏到姨娘家时,父母浑身浸湿的。吃过中饭,好不容易捂干了,回永胜还要再湿一回身。那时我很小,无论坐箩筐里,还是趴在父母背上,晃荡几下就能睡着,但父母一路轻吟的号子声一直萦绕在我耳边。
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最开心的不是过年、管人情走亲戚,而是放暑假自己跑亲眷,那绝对是一种“放飞自我”。外婆家离得近,去外婆家就如邻居串门般方便。姑唉家虽离得比较远,暑假是一定要去小住几日的。娘家侄子里姑唉最是惯我,看到我跟姐来了,赶紧颠着小脚去代销店称肉买鱼。那年月,不办大事却鱼肉上桌已算“上等招待”了,我却最是喜欢姑唉用自家树上的木梨做的梨烧饼,外酥里嫩,酸甜可口。
从姑唉家回来的路上,有几个大河塘,蒲草摇曳,菱叶纤纤,水上那香肠状的菖蒲桹,水下那牛角似的嫩菱角充满着极致诱惑。我和姐在河边先揻了几个菖蒲桹,正尝试着往河深处够那个菱角。
“不得了啊,宝吧,赶紧上来,忒嘎河里(掉进河里)我怎啊跟nia娘老子交代啊!”我们吓了一大跳。原来是姑唉怕我们“作水”捣河坎(扬中话,玩水),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我到现在都记得姑唉那又是埋怨又是怜爱的眼神。
现在,生活越来越好了,七大姑八大姨的亲眷却是越来越少了,孩子们对跑亲眷怎么也提不起劲来。我倒是一直怀念过去那个虽然出行不便,但人情温暖浓厚的年代,以及那个年代里人们之间质朴纯粹的情感,还有那在严寒中也不曾冷却的生活温度。
因为,那些跑亲眷的场景似在时光彼岸,透着遥远的朦胧,却又因熟悉的生活底色,时时撞进心底。我知道,这不是对往昔的沉湎,而是对逝去岁月郑重的铭记。
那些经历与感受,如陈酿的美酒,在岁月中愈发醇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