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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选华
这几年，由于工作关系，跟水打上了交道。水是扬中的一张名片，这个生我养我的小岛因水而生，缘水而兴。先辈们在江水冲积的沙洲上隔田成方、挖河成网，结庐成埭、枕河而居。聪慧的扬中人挑江堤抵御洪魔，罱河泥清疏河道，那一幅幅战天斗地、热火朝天的场景至今深深印刻在我们的记忆里，永远难以磨灭。
小学辰光，我就想搞清楚“罱河泥”几个字怎么写。老师只教会我“河泥”，但她也不知道这个lǎn字怎么写。直到读初中，在永胜中学的图书馆，我终于在《汉语大词典》里找到了“罱”（lǎn），弄明白其原始意思是捕鱼的网，出于吴越地域。这渔网主要用于捕获底层鱼，“罱”的设计就同其它渔网不同，是将网张在两根平行的短竹竿上，再装两根交叉的长竹柄，捕鱼时双手握住竹柄使网开合。后来吴越百姓又用类似工艺制成捞水草或河泥的工具，也叫做“罱”。《汉语大词典》还说，“罱”既作为名词，亦可作动词用。读大学时，始知古人有意识地通过捞取河泥来肥田，来自于五代时吴越所设置的潦浅军。潦浅军的主要职责是疏浚河道、塘浦等水网，来维持水利灌溉和船舶通航，他们在疏浚河道的过程中挖出大量的河底淤泥，逐渐被农民当作肥料，施用到农田中。河泥中含有大量腐烂的有机质，肥效持久并可以改良土壤，这作为一项农耕技艺，逐渐在吴中得到普及，罱河泥也逐渐成为江南水乡最重要的农事安排之一。明代湖州有一沈氏地主在其撰写的十二个月份的农事安排列表中，除了四、六、七三个月份因忙于养蚕、收麦、插秧、耘田等事宜而无法抽身罱泥外，在其他九个月的农事安排中都有罱泥。清人周京的 “罱泥放鸭小船忙，颇爱长年住水乡”与嘉兴诗人钱陈群的 “雨后乌犍带犊犁，双双蚱蜢罱河泥”等诗句，都生动地描述了水乡农民忙着罱泥的田园场景。
罱河泥是个体力活，更是个技术活。著有《了凡四训》的嘉兴人袁黄有过简短的描述：“江南田家，河港内乘船，以竹为稔，挟取青泥，锨拨上岸，凝定裁成块子，担开用之。”嘉兴籍诗人钱载的《罱泥》一诗更加完整地记述了罱泥的整个技术过程：“昨夜看天色，共说今朝晴。我船篷已卸，虽雨担罱行。两竹手分握，力与河底争。曲腰箝且拔，泥草无声并。罱如蚬壳闭，张吐船随盈。”古书又记载：“罱泥用竹编如畚箕状，两合开，其一面贯长竿于左者，用一曲竿于右者，以翕张之。掉一小船，于定水河底起罱淤泥，以黑臭者为上，通潮水者无用也。秋末春初，无工之时，罱成满载，堆于田旁，将杂草搅和，令其臭腐，然后锄松敲碎，散于田内。”这些生动的描述向我们展现了十分熟悉的农耕场景。
我们生产队罱河泥最在行的是范小明和范选金，他们不仅生力好，技术也不错。秋冬季节，天已转凉，两人赤脚上船，只穿一件单衣，将船稳稳地停在薄雾飘渺的河面上，深吸一口气，同时用力将罱夹深深地插进河底，然后操作露出水面手臂粗的两支竹竿，左右开弓，一张一吸，然后握杆提夹，将罱夹杆梢转得呜呜作响，取出水面时两人都稍作停顿，滤掉一些泥水后，再同时猛地提竿，罱头在船沿边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稠乎乎的河泥便同时落入舱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整齐划一，令人叹为观止。那时候，罱河泥似乎是农村衡量男人能力的一项重要标准，作为一项技术与力气兼备的农活，会罱河泥的男人拥有可以炫耀的资本，这些男人往往在村中走路带风，说话粗声，以此来彰显其拥有罱河泥技术的优越感。
与罱河泥相配套的农活是“寻积肥草”。夏秋农闲时节，生产队发动所有劳力去“寻积肥草”，本村本队所有的 “界岸”都被刮得光溜溜的。记得父母跑得最远的地方是过江到界牌、江心洲去“寻草”，步行几百里路去，还要挑几百斤草回，其辛苦难以言说，也就是记了几个工，年终分配多分点粮，改善一点生计而已。积肥草寻回来后，与红花草等一起下草泥塘，待河泥罱上来后，与之搅和，再像泥瓦工一样用泥将塘封死，让其发酵，待到春耕时，一担一担地挑往田里均匀撒拌，作为基肥。
罱河泥对于我们孩子们来说，最大的快乐就是在罱起的乌金样的河泥里“寻宝”，堆积在草泥塘的河泥里，既有活蹦乱跳的鱼虾，也有大把大把的螺丝河蚌，有时还有蹲塘的鳖、潜泥的鳝之类，孩子们挤破了头在草泥塘里摸爬滚打，浑身就似泥人一般，看不清眼睛鼻子。带着寻来的宝回家，心里不免忐忑，这脏了衣服实在没办法洗出来，难免不招来一顿呵斥或者拳头巴掌。现在想来，为了口腹之欲的孩子们也是可爱至极，这种充满矛盾的快乐和不安，现在的孩子们怎么也体会不了了。
“看到斜风细雨后，冲波几双罱泥船”“一溪小雨直如发，尖头艓子长竿揭”。撑船罱泥，那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但我一直在想，农业现代化的今天，我们是否可以重拾父辈们的农耕技艺，让河清水碧、捞鱼摸虾的儿时欢乐再现扬中，不仅如此，或许撑船罱泥还能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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