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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飞龙、腾龙或奔龙，龙总是朝气蓬勃，奋发向上，威武不屈的。”黄金龙指着他的糏塑作品《龙凤呈祥》对我说。糏塑与面塑一脉相承，却有其独到之处。糏塑类似寿桃，是西来桥人乡间过生日做寿、盖新房上梁必不可少的传统手工艺品。扬中位于长江中下游，是四面环江的岛城，稻米作为江岛的主食，素来被奉为“五谷之长”。当地人习惯把米粉叫作“糏”，西来桥人将大米磨成的粉混合糯米糏，制成精美的点心，口感就像南方的汤圆，造型却仿若北方的面花，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看上去相当喜庆，因此糏塑也被称作“花圆子”。
西来桥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清乾隆年间。江水沉浮，地质变迁，造化成这片绿洲，如同绿色蛟龙盘卧江上，小镇周围的块块圩田，像片片龙鳞般密集。西来桥的先民有龙图腾崇拜，每逢春节和重大节庆日，民间都会舞龙祈福，街头巷尾到处响彻着“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锵……”的锣鼓声。无论朝代怎样更迭，西来桥人龙文化的传承始终如一。除了传统的舞龙表演外，他们还舞狮子、摇花船、剪纸、糏塑……民俗文化在小镇生根发芽。尤其糏塑，作为西来桥镇一项传统的技艺，由来已久。
糏塑到底有多久，历史上并没有明确记载，黄金龙说，他只知道，祖母辈的老人都会做。东家孩子“抓周”，西家姑娘出嫁，黄金龙的奶奶就开始忙活做花圆子了。头天夜里就开始泡糯米，接下来磨粉、和糏、捏形，过笼屉蒸熟后，一只只花圆子白胖而喧软，倒在竹匾里如条条银鱼活蹦乱跳。这时候，老人转身将搁在灶头的“洋红”纸包打开兑上水，开始“点红”。奶奶左手端着碗，右手用筷子头往碗里沾了沾，起落的瞬间，每只花圆子像长了朱砂痣，红艳艳的。
刚蒸出来的花圆子是不许孩子吃的，奶奶要挑几个品相最好的装一碟子，连同一柱香全部供给“灶老爷”，让神仙先吃，祈祷神灵保佑全家平安呢。接着再过数送出，余下的才给黄金龙解馋。紧实细腻的花圆子，大口咬下去也不松散，那种软糯、香甜和绵滑滋味，在舌尖经久徘徊，黄金龙百吃不厌。他告诉我，花圆子在乡间代代相传，做法上也有所改进，起初是用木头“模子”在米粉团上压制一些寓意吉祥的图案，到了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左右，家住南旺桥的陈于氏和陈春香姑嫂将糏塑的技艺改了革。
“花圆子是一个聊不完的话题。”56岁的黄金龙已经是第四代糏塑传承人。聊得多了，我才知道他最早是舞龙的。因为自己是孤儿，由奶奶一手带大。奶奶给他取名“金龙”，从小送他学舞龙，就想培养他独立、包容的精神，奶奶希望他像真正的蛟龙从人生的低处往高处攀升。黄金龙说，舞龙是他的爱好，西来桥的男人有哪个不会舞龙呀。但是，舞龙最终无法谋生。为了生活，他只好学做花圆子。奶奶手巧，绣花蒸模糏塑样样拿手。方圆百里，都有人来找她订做花圆子。对舞龙着迷的黄金龙接过奶奶的班，内心深处总是滋生出一种独特的精神密码，在一团团米糏之中找寻着、解读着。
在西来桥糏文化艺术馆，黄金龙双手在糏团上势如游龙，随着手上的力量深入，他不再说话，表情越发庄严神圣，他静坐在人群中表演糏塑绝活，一会儿捏只大石榴，一会儿做条金鱼。围观的人都散了，只有我还在那里傻傻地看着。他把石榴递给我，一低头，米香破糏而出，好香啊！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香气袭人的石榴，它像一只矮绿的花瓶立在我的手心里，瓶口处挤满了一颗颗红色的石榴籽。我没想到会邂逅到这么美的糏塑，这种素朴而震撼的美让我脑洞大开。
受当地舞龙的影响，黄金龙觉得龙的气场强大，能上九天，能潜深渊，左右着天地万象。遂在改进花圆子技术的时候，把龙的形象添加进去。他先用米粉揉成蟠龙状，然后捏一对龙角贴上去，再掺颜料调色，最后捡起黑豆给捏好的龙点睛。经过揉捏、装饰后，蒸汽、起笼，一条龙栩栩如生焕发出五彩的光芒。慢慢的，黄金龙创作出了更具立体感的糏塑新工艺。“创作花圆子，需要十分的投入，遇到体积小的，手法要麻利，不然糏风干就不好了。”他无论是在构思什么图案，哪怕一朵花，一叶草，一片龙鳞，都力求形神毕现，灵动斐然。
黄金龙9岁舞龙19岁从事糏塑，几十年来，奔走在民俗文化的传承路上。却因民间技艺发展空间和市场不断萎缩，难以维持生计，不得已时，在工地上做过小工，在饭店里干过厨子。然而，兜兜转转，还是放不下。当西来桥政府成立了糏文化艺术馆，交给他和老艺人姚圣法传承糏塑技艺，黄金龙内心的精神密码忽然解开，糏塑不仅仅是他营生的道具，冥冥之中成全了自己的使命与皈依。一个社会的发展，是与物质丰厚分不开的，但是，人类对物质追求的最终目的不是富贵，而是精神的皈依，是灵魂的升华，是回归乡愁中的生命本真的滋味。
黄金龙一直想构思一幅蕴含西来桥龙文化精神的糏塑作品。因为考虑到龙的艺术形象是独一无二的，为了突出龙的精神必须使其形象更为完美。他在龙图腾的创作上费尽了心思，不断从书籍、图片、网络中观察和揣摩龙形象的艺术元素，从中汲取灵感。他创作的龙头近似于印度狮头圆而丰满，脑后披鬣，鼻子也近似狮鼻，增加了龙的权威感，凸现龙的灵异和强大。接下来，黄金龙创作凤的构图。相比龙图腾的大气，他认为凤的细节更要丰富。他做的凤尾如同姑娘的长裙飘舞，上面插着金灿灿的装饰，很有感染力。
普通的米糏团子在他手中，最终幻化成这幅《龙凤呈祥》，龙张口旋身，回首望凤；凤则展翅翘尾，举目眺龙，一派祥和之气，饱含着西来桥人同饮太平酒的美好寓意。2001年，黄金龙的糏塑作品在江苏省民间艺术展览会上展出。2004年，中央电视台农俗文化采风组现场拍摄黄金龙糏塑制作的工艺流程。2013年，黄金龙被西来桥学校特邀为社团辅导老师，使学生体验动手的乐趣的同时，深入了解民间手工技艺，感受到中华传统文化的魅力。2014年，西来桥糏塑已成功申报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从此，“糏塑”这门古老技艺成为这方水土独特的文化符号。
除了糏塑，西来桥学校还特地开设了舞龙“兴趣班”，孩子们接过祖辈的舞龙棒，成了“龙的传人”。小镇的舞龙表演，也从本土走向了全国。渐渐地，西来桥人将龙的精神贯穿到了日常生活之中，女人舞龙就跟跳广场舞一样普遍。自打20世纪50年代，一群小脚奶奶亮相苏南农民运动会，把龙灯舞得鸽鹞翻飞，西来桥的舞龙队里就没缺过女性。每年二月二龙抬头，黄金龙都要去舞龙。赛场上，男子队翻腾滚动、昂首盘踞，娘子军闪展腾挪，凤舞龙飞。黄金龙穿着簇新的舞龙服随着舞龙人扭、挥、仰、跪、跳、摇，托举的彩色巨龙忽上忽下，忽前忽后，让人眼花缭乱，分不清哪个是龙，哪个是人。西来桥的人心和龙身早已合二为一，他们蛟龙似的一往直前、势不可挡，他们无所畏惧，积极进取，舞出了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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