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亚利

校园里的石榴花又炸开了，红得像奶奶灶膛里窜出的火苗。老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石榴树，小时候，我总爱蹲在花树下看，看花瓣落进青砖缝里，看蚂蚁拖着花瓣碎屑往墙根爬……想着想着，我打开手机，趁着假期，订了一张回家的票。

这是一趟从南到北的大巴，乘客们仿佛都认识，明明目的地不一样，可还是能熟起来。后座的奶奶让邻座的大叔提醒她，到哪里哪里下车，说她不知道，儿子刚打电话给司机了，她怕自己坐过了，胡渣满脸的大叔一口答应，他们就这样打开了话匣子。奶奶介绍着她的家族，大叔及旁边的人也在听着，说着，笑着，没人嫌吵。司机叔叔照顾着一个初中生，给他买了粽子，让他在哪里哪里下车。这一路，破天荒没睡着，脑子里总是想着什么，大概是满车的乡语乡情，又或者是那一树摇曳的榴花。

这趟回来，引起了不小轰动，姑姑、阿姨、妹妹、弟弟，不约而同找我，转钱，吩咐我换成现金给奶奶、外婆。这大概是在外漂泊的游子们最简单粗暴的尽孝方式了，也透着几分无奈。有的时候，陪伴确实弥足珍贵且异常不易。

这场轰动还在继续。坐在外公的“敞篷车”上，与他聊天，说着小暖的可可爱爱，聊着爸爸妈妈的小矛小盾，谈着弟弟妹妹们的现状。外公说多给爷爷买东西，他生了病之后，大不如前。他说他和外婆还可以忙几年，不用买。现在他们每天捕鱼捉虾，每天也能忙近百块。外公是个极不善言辞的男人，小的时候，去外婆家，外公总是在外面忙，见不到人。只不过每次饭点，他总是带着我们喜欢吃的鱼虾回来。一件短袖，一条被他卷到膝盖上面的长裤，胸前的皮围裙上总是沾满泥巴，有的时候鱼尾一甩，还会溅到脖子、脸上来，一双皮的长筒胶鞋，便是外公的标配了。

有一次，我抱怨外公疼妹妹比较多，外公告诉阿姨她们。大家说好像是的，毕竟妹妹是孙女，但外公却不承认。从那以后，外公慢慢跟我亲昵了好些。还好，外公身体还硬朗，总是为他的儿女们默默打理，不作声。路上一直提醒着我，打伞，不要被晒。还记得过年回去，我想吃糖糕。第二天一大早，外公就开着他的三轮敞篷车出发了，但却空手而归，还一脸委屈，又欠疚，说去晚了，集市收摊了，明天再去早点。果然，后一天，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糖糕。外婆端出来，说外公早就买回来了，但我没来，不敢拿出来，怕他一群饿狼一样的小娃们抢光了，偷偷放在车里。我吃着，外公在门外笑着……

回到家，爷爷正在午休，看到我，连凹陷的皱纹里都填满了开心。以前的爷爷和外公一样，有自己的一套行头：老式自行车的后座架着两个铁篮子，装满鱼虾出去，待回来时，满载的是儿时的我们的零食馋嘴，还没有老爷车高的弟弟们，总是踮着脚，伸直了身子，探长了脖子，满眼放光，扒着铁篮子，找自己的小期待。清亮的车铃传来，爷爷的车子瞬间围上了我们仨，爷爷笑着，便拿过前篓里的东西，递给奶奶。奶奶一边接过，一边问在哪家买的，多少钱之类。前些年，爷爷突然晕倒，一下就病倒了，像个孩子，怕别人嫌弃他不能做活，就一个劲儿打自己的手，怕别人嫌弃他说话不清，就干脆不开口。好在有爸爸的陪同，奶奶的照料，爷爷现在越变越好。我们知道，现在，是他做小孩的时候，所以，看他会笑会闹，我们便很满足。

这几天，自然醒是不存在的，家门口早就坐了几个人在家长里短，奶奶问我还认不认识。都是小时候抱过我的人，怎么会忘？在我看不到的时光里，虽然每个人都发生了变故，虽然他们却像招待客人一样招待着我。邻居奶奶问我怎么突然回来，我笑着说：“我想看院子里的石榴花了。”奶奶给我摇着蒲扇，说：“花不都一样。”

花开花落，道是寻常。可短暂的陪伴，让我觉得这里的炊烟袅袅，比日出早；这里的蛙声蝉鸣，比城市闹；这里的人儿，被岁月催着老；这里的石榴花，在我心里开成一道故乡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