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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选华
最近心血来潮,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写了几篇关于扬中方言的趣谈。那天去吃牛肉汤,店家端上来时,一股浓烈的芫荽气息扑面而来。老婆戏谑:“这芫荽扬中话怎么说?”“不就是香菜吗?!”典型的答非所问,但也没错。
芫荽,扬中人习惯叫它“香菜”。儿时的我对这有股“臭臭虫”味的菜一直十分抗拒。分明是味臭如蝽,为何还谓之为香?
其实,办大事吃“八大碗”的年代,芫荽在扬中的酒桌台子上算是“稀客”。冷盘上桌,变蛋、花生米、炝黄瓜清清爽爽,撒点小葱已是多余。脚瓜汤、萝卜汤、海带汤、肚肺汤也很少见到芫荽的身影,大蒜叶子倒是随处可见的“标配”。参加工作后,第一次下乡去西来桥。那是个冬日,中午在街角一个羊肉店吃的饭。犹记得,那煨着羊的罾子咕咚作响,刚出锅的羊汤热气腾腾。忙着给羊汤里加干板和羊血子的老板问我:“你汤里加香菜还是大蒜?”我顺口答了一句:“随便!”
一碗洒了碧绿可人芫荽碎叶的羊汤摆在我面前。有点后悔“顺口答”的我本来不打算尝试,但那羊汤实在太过诱人,加之空空如也的胃实在是饿,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浅尝了一小口。没想到,这一瞬间的味觉体验令我大为惊异,那独特的芫荽香味在口腔中迅速弥漫开来。这哪里是记忆中的“臭臭虫”味,分明是春日雨后初生的春笋,带着无边的鲜美直抵心脾。
从那以后,我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芫荽。
芫荽,也名蒝荽、园荽,古称胡荽、香荽,属伞形科植物。据唐代《博物志》记载,芫荽之种源于汉代张骞通西域的驼铃古道,因此得名“胡荽”。魏晋五胡内迁时期,羯族皇帝石勒讨厌“胡”字,下令让带“胡”的东西都改名,胡荽就变成了香荽,自此流转于大江南北。
自古以来,芫荽便频繁出现在诸多典籍之中。《饮膳正要》里记载:“香菜,味辛,平,无毒。与诸菜同食,气味香,辟腥”。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芫荽性味辛温香窜,内通心脾,外达四肢。”魏晋名士潘安在《闲居赋》中提到:“堇荠甘旨,蓼荾芬芳。”其中的“荾”同“荽”,指的就是芫荽,意思是堇菜、荠菜甜美可口,蓼菜、芫荽则散发着芬芳的香气。元代农学家王桢在《农书》中对芫荽也是赞誉有加:“胡荽于菜蔬中,子、叶皆可用,生、熟俱可食,甚有益于世者。”
然而,直至今日,对于芫荽,仍有人爱之,有人坚辞,正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大家似乎都承认这样奇特的味觉契约:臭虫之臭天经地义,芫荽之香却理所当然。正如明朝植物学家屠本畯在《蒝荽》里所说:“臭如荤菜,脆比菘薹。肉食者喜,藿食者谐。”
儿时对芫荽的那份抵触,换成了如今的味觉慰籍,看起来有点魔幻,其实是有科学道理的。多伦多大学的研究团队经过论证发现,人的味觉会随年龄增长而改变。这意味着部分接受芫荽的人,曾经可能也憎恶过,后来又与芫荽“和解”了。
是什么让人与芫荽“和解”了?当然是美味。
芫荽在扬中人的菜谱里,大多是“配角”。无论是凉拌,还是煲汤,要达到美味的程度,除了必不可少的调料之外,芫荽、蒜泥、葱花等配料也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特别是煲汤,起锅前来一把芫荽碎叶,那才是汤之灵魂。
偶尔,我也会去尝试一番麻辣烫,那“大杂烩”里放上几根带茎的芫荽,川辣红油里傲然着的翠绿,俨然成了麻辣烫的“主角”,就如那寒瘠高原里温润的桃源。原来,世间真有“天生一对”的食材,芫荽与麻辣烫之间的默契,竟然有秧草和河豚那般的绝配。
人与芫荽之间的“和解”,还有美味之外的深意。
芫荽让人生厌,是那“臭臭虫”一样的味。而扬中人口中的“臭臭虫”,却是《本草纲目》里的一味中药,具有疏肝理气的功效,这与芫荽的健脾消食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扬中人将芫荽唤作“香菜”,竟是把草木的脾性都酿成了俗世箴言。那些被我们认为俚俗的称谓里,分明藏着天人合一的生命密码。
由此看来,我们若把芫荽唤作“香菜”岂非太辜负?唯有“芫荽”二字,方配得上这草木本真的诗意。古人取名实在妙不可言,“芫”是古韵流转,“荽”含草木清芬,恰似张骞那年信笺上晕开的墨香,顿然而书,“他年沽酒逢春阳,一句无恙,鬓已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