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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吕明
作协组织的采风活动，有整整两天是在浙东度过的。这两天，我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个头——在孔子塑像前，在吴越王钱镠塑像前。在其他名人塑像前，我则一律双手合十，表示敬意，包括王阳明。
王阳明的心学，我一直没有弄懂。《传习录》我看过一遍，写王阳明的书我看过两本。王阳明故居，我只是略略看了看，只是用手机拍下了我已经很熟悉的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在参观基本结束之际，有几位女士于白色围墙处意有所动，那是爬墙虎之类的植物，褐色的藤蔓，主藤横斜于围墙上缘，枝蔓流苏型下垂，围墙下缘有二三处泼墨似的枯叶，俨然一幅巧夺天工的横轴。于是多名女士男士，两眼放光，争相拍照。对此我只是多看了两眼，脚步未作停留，心想，这人工与天然的遇合，自然无善恶可言，美丑呢，是有的，因而王阳明的四句真言，似乎还可以作这样的衍生：无美无丑心之体，有美有丑意之动，知美知丑是良知，为美去丑是格物；无真无假心之体，有真有假意之动，知真知假是良知，为真去假是格物。诸位才女才郎，也算是“格”了一“格”物了吧？
真正让我关注爬墙虎，是在参观了王国维故居之后。走出静安先生故居，有一道很长的围墙，围墙上也有爬墙虎。爬墙虎是我回来百度之后才知道的俗名，当时用形色软件一搜，只知名为地锦。吸引我眼球的倒不是那条摇曳着八九片红叶的藤蔓，而是墙上那一道道脚印似的黑点。那是三个一组、三个一组的芝麻粒似的小黑点，我用指甲于小黑点上缘嵌入，往外用力，硬是纹丝不动，我这才知道，光滑的墙面，爬墙虎是如何爬上去的。我们平常见到的豇豆藤黄瓜藤什么的，攀爬靠的是卷须，这卷须，爬墙虎也有。不同的是，爬墙虎卷须的尖端有吸盘，吸盘分泌粘液，一如壁虎的脚，牢牢地吸附在墙壁上，直至卷须枯落，吸盘依旧初心不改。
照理，这爬墙虎跟静安的三个境界，应该很难扯到一起，但它爬在静安先生旧居的围墙上，说一点联系也没有，就有点不够意思。静安先生在他的《人间词话》中别出心裁地指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爬墙虎呢，就很像是受到了“独上高楼”的启示，其年复一年，攀缘不止，又与第二境界庶几近之。至于第三境界，我非地锦，虽设身处地，格物再三，终究人物悬殊，不得而知。至于静安先生，已入第三境界，我想是没有异议的。至于他在天命之年结束自己的生命，人们有种种猜想，我尤其于为清室尽忠之论不以为然。对于静安先生，我还是笃信陈寅恪先生为他撰写的墓志铭中的几句话：“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静安先生用结束生命的方式追求思想自由、精神独立，我不赞同。生命不可以辜负，生命的结束不应该是生命个体自己的事情。于是又想到阳明先生围墙上的爬墙虎，想到有人模拟德森法师劝进念佛的偈语而改写的四句话：“人生难得今已得，心学难闻今已闻。此心不在事上磨，更于何处磨此心。”于事上磨，才能接近心学的真谛，沉湎于文字的钻研捉摸，是永远摸不着心学之门的。那么，凝视着爬墙虎留下的脚印，或许也是走向内心的一条途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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